【中国故事】

　　作者：王杏芬（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1982年出生的秦世俊，有着东北人常见的高大身躯，鼻上架着的眼镜，又给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他是中航工业哈尔滨飞机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数控铣工、中航工业首席技能专家、高级技师。参加工作的20多年间，他主要从事直升机多种机型的科研、生产加工工作，完成创新创效攻关项目1000余项，解决直升机动部件多项技术难题。

　　我跟随秦世俊走入展厅，迎面展墙上扑面而来一行激奋人心的字：中国直升机工业从这里起飞——1948.8.17。

　　一

　　秦世俊父亲秦永刚是哈飞连续6年的公司劳模，在儿子初中毕业面临升高中还是就读哈飞技校的问题上，他毫不犹豫给儿子选择了哈飞技校。

　　“我是哈飞的工人，没其他能力报效国家，只有在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鼓励自己的孩子也爱上这一行。”秦永刚说。

　　在数控车间，秦世俊主要从事直升机升力系统和起落架系统的关重件加工生产工作。

　　刚进厂时，秦世俊对数控操作一窍不通，一时难以找到突破口，便决心从最基本的磨刀学起。

　　秦世俊每天都会在砂轮间待几个小时。正常情况下，砂轮片每月才更换一次，自从秦世俊迷上磨刀后，一周就换掉了两片。

　　有一天秦世俊磨完刀出来，众人看见都笑了。他不解，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大家笑得更欢了。纳闷的他跑到更衣室镜前一瞅，好家伙，满脸黑灰！手抹那一下，更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鬼了。

　　他的好学和韧性打动了一位叫宋广权的师傅，宋师傅问他是否喜欢数控这个工种，如果喜欢，他将向车间提出申请，让秦世俊成为他的正式学徒。

　　秦世俊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他的学徒生涯正式开始了。

　　在宋师傅鼓励下，秦世俊于2001年考上了成人夜大。他利用两班倒的业余时间，进行数控计算机及应用的3年专科学习。连续3年，除了每年除夕休息半天，全部时间他都扑到了工作和学习中。

　　学会编程后，就像司机熟悉了道路，哪个地方直行，哪个地方有弯道……脑子里都会路线清晰，提前设有预判。

　　2003年，是他就读成人夜大的第二年，真正考验他技术的一次机会来到了。

　　但这次机会，差点让师傅和自己丢掉哈飞的工作。

　　二

　　那次，车间接到一个急件，是运12运输机起落架外筒零件的加工。任务落到了宋广权师傅身上。

　　秦世俊快速做好了专用夹具，宋师傅拿尺一量，非常满意，说：“行，就用这个。”

　　但工艺科编程迟迟未到，打电话去问，对方说可能要明天。

　　没有编程，数控机床就无法知道要执行什么操作。

　　着急的宋师傅对秦世俊说：“你不是一直在夜大学习编程吗？你赶紧编个程序，看能不能用。”

　　秦世俊立马行动起来，没多长时间就把程序编好了。宋师傅给了他几个铝块试件，要他照这个编程加工试试。铝块加工出来，宋师傅用尺一量，见数据与图纸尺寸完全吻合，说：“挺好！就用你的程序加工。”

　　严格检查秦世俊完工的第一份产品后，宋师傅放下心来，说：“干吧！”安排秦世俊继续加工剩下的19个产品，自己先走了。

　　检验科应邀来对加工件进行检验，秦世俊把一个零件递到他手中。

　　检验员看着，一个劲摇头：“成废品了！你回去把剩余的件按标准做就行了。”

　　“那一批我全部加工完了。”

　　检验员一听傻眼了：“你不知道干完首件要三检吗？”

　　秦世俊也吓坏了，他知道损失国有资产不仅会被开除公职，严重的甚至会被判刑。他忐忑不安地跟着师傅和父亲去了工艺科。

　　二楼会议室，公司领导怒气难抑：“这批产品是外购的模锻件，成本高，生产周期长，现在某国订购的飞机正等着这批零件装配呢！”

　　宋师傅说：“我知道。但事情已经出了，你们处置我吧！”

　　“那不行，”父亲秦永刚站了出来，说，“秦世俊不遵守工艺流程，也要担一份责任。”

　　设计科技术人员埋头边看图纸，边对那20个零件进行测量。良久，他抬起头来，冷静地问检验员：“你是如何判断这批产品报废了的？”

　　检验员道：“与原来加工完的产品不一样。”

　　“不一样就等于报废？尺寸你量过吗？”

　　检验员不吱声。

　　技术人员对产品再一次测量，边量边说：“尺寸都吻合。”

　　技术人员将实体零件的硫酸图放到加工后的零件上，与加工外形完全吻合，无丝毫出入。

　　原来，运12起落架外筒零件的加工，之前都是在普通机加工段完成，从没上过数控机床。

　　因为飞机产品不能出现缺陷，为了防止闪失，普通机加工段操作者在第一步按图纸尺寸划线时，会有意识留出空间来；到铣工工段，铣工也怕加工薄了，又按划线位置多让一些；再到下一工段，零件就会形成锯齿形轮廓，需要钳工打磨。这也是钳工出身的那位检验员觉得不同的原因。

　　宋广权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先前主动揽“过”的他马上推“功”，指着一旁的秦世俊道：“其实这事我压根就没动过手，设计、编程、加工都是他独立完成的，我不过是准许了他操作而已。”

　　第二天上班，秦世俊发现车间门口悬挂的小黑板写着以下文字：

　　秦世俊通过自学编程，不但按时保证了产品交付，并且解决了20多年的技术遗留问题。希望年轻同志们向他学习！

　　三

　　有一年，车间接到了“直9”直升机主起落架外筒腹板加工任务。

　　“直9”直升机是解放军陆军航空兵部队装备的首种攻击直升机，是中航工业研制的一个重要精品机型。主起落架外筒是飞机上的关键部件，其毛坯为模锻件。每批次零件腹板的厚度都有所差异，工人加工难度很大。依靠手动控制机床进行反复铣削和测量，以保证尺寸要求的传统加工工艺，使得生产效率低下，产品质量也不稳定，经常会因为尺寸不符而报废，给生产进度和成本控制带来巨大压力。

　　为什么还要手动加工？为什么不编程序实行数字一体化加工？

　　师傅说：“这是你父亲研究出来的方法，大家用了快20年了，我们不要轻易尝试改变。而且零件交付很急，也没时间搞研究创新。”

　　秦世俊头一回没听师傅的话，决心进行技术创新，寻找一种更高效、更稳定的加工方法来解决这一生产难题。

　　网上一段有关“逆向思维”的论述让秦世俊深受启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按照传统方式进行？为什么不能从后往前推理？

　　秦世俊开始琢磨，是否可以通过反向采集点位来确定零件的加工余量，从而实现一刀成型。

　　这是个大胆的构想，听起来虽然简单，但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不仅需要精确测量和计算，还需要自己动手编程。但秦世俊并没有被这些困难吓倒，他决心要把这道关卡攻下来。

　　秦世俊的革新之旅，是寻找更高效更稳定的加工方法来解决生产难题，实质上就是与0.01毫米的较量。

　　起落架和旋翼零部件的加工精细与否，直接关系到产品性能和飞机驾驶员的安全。误差超过0.01毫米，零件就会报废。

　　0.01毫米相当于人发丝的十分之一，如何才能加工出这样优质合格的产品呢？对材料、刀具、机床的性能一定要了如指掌。

　　秦世俊每天都在子夜以后进行几小时试验。那个时间段，工友们都下班了，周遭漆黑，只有他机床上的灯在闪烁光芒。机床不知疲倦的轰鸣声，划破了无边夜色的宁静。

　　为了记录每次走多少、降几层，每次加工多大区域……秦世俊无数次蹲在狭小的机床上，仔细观察刀具的加工轨迹，有时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因为缺乏休息，他有好几次感到头晕目眩，差点从车床上倒栽下去。

　　凌晨两三点是睡意最浓之时。为了赶进度，困得眼睛实在睁不开时，秦世俊就在工房里面跑步，跑完再继续试验。

　　查资料、找原因、理思路；采集点位、汇编程序、绘制加工路线、生成数模、再加工试验……在多次尝试失败后，秦世俊最终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他对夹具进行相应的改造和调整，再次启动机床。只见刀具在旋转中精准地切削着零件，碎屑像美丽的焰火般灿烂迸放。

　　短短8分钟后，结束的指示灯就亮了起来，秦世俊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快步走到机床前，开始测量零件的尺寸。

　　1个、2个、3个……当最后第12个零件被量完尺寸，秦世俊的心狂跳起来，12个零件的尺寸全部满足图纸要求。

　　他终于成功了！

　　凌晨3点的车间，秦世俊如同孤身拿下顽固堡垒的士兵，胜利的愉悦无法形容。

　　他的手背上留下了许多疤痕，都是被飞溅的铝屑烫伤的。

　　次日，在工艺科人员和宋师傅的注视下，秦世俊装零件，调程序，按启动钮……

　　8分钟后，结束的指示灯亮了。工艺科技术人员围在机床边测量，一旁的秦世俊成竹在胸。原来加工方法的3道工序最起码得一个多小时，现在10来分钟就可以完成。革新后的方法，比以往的加工效率提高了8倍，零件的一次交检合格率达到了100%。

　　宋师傅大声夸奖：“儿子将老子的方法给突破了。真不错！”

　　秦世俊的“逆向思维、反向采点加工腹板法”顺利通过评审后投入使用，并沿用至今。

　　在与0.01毫米的初次较量中，秦世俊取得了胜利。但他知道，前面还有无数次同样的较量在等着他，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技术攻关的步伐。

　　“精品与废品的距离，只有0.01毫米，成功与失败的差别，在于是否能够全情投入。只要站到机床前，我就能找到忘我的状态。”秦世俊说。

　　何为“匠”？是忘我投入的精益求精，是“偏毫厘不敢安”的一丝不苟，是追求细节与卓越的执着专注与锲而不舍。

　　四

　　有一次，车间接到一个任务，为法国客户加工短梁。短梁是一种薄壁件，加工难度极高。在尝试加工过程中，零件报废情况时有发生。

　　一筹莫展的车间领导，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秦世俊。

　　秦世俊在试验中发现，原因出在最后精加工时零件侧壁留下了振痕。如果用手轻轻扶着零件，可以减小振动，但这样做却违反了加工安全条例，显然行不通。

　　怎么办？秦世俊脑子里闪过儿时玩橡皮泥的情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萌生：用橡皮泥和胶皮套将零件根部和侧壁粘牢捆绑，以此达到减振的效果。

　　这个方法太冒险，但秦世俊决定尝试一下。法国专家用怀疑的口吻道：“行得通吗？我们从没听说过这种方法！”

　　“请放心，我会全力以赴完成这项任务。万一有问题，我来承担！”秦世俊目光坚定。

　　在法国两位专家倒班跟踪生产的情况下，秦世俊开启了“全天候”的作业。他小心翼翼操作着铣床，每一步都异常谨慎。为了确保零件的加工精度和表面质量，他必须关注每一秒的变化，不断调整加工参数和刀具路径。

　　在机床的轰鸣和刀具的切削声中，碎屑翻飞，如雪花一般美丽。经过几个日夜的努力，一件件完美的短梁从机床中脱颖而出。

　　一旁的法国专家非常激动，这批经秦世俊手加工后的零件，不仅满足了他们的所有要求，而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度。

　　法国专家告诉秦世俊，他的大胆尝试和创新精神让他们深感震撼，也让他们对中国青年工人不一样的勇气和智慧充满敬意。

　　某机型零件关键件起落架外筒在数控立式加工中心批量加工时，在精度达标上就出现了两个棘手问题：零件中心精度孔D88H8与D80H8的表面粗糙度要求为Ra0.4微米以下，然而实际镗削加工后仅能达到Ra1.0微米左右；零件中心精度孔到一侧叉耳的精度要求为216(0/-0.05)毫米，实际加工后约40%的零件超差。

　　面对这两个难题，车间工艺技术部门急于寻求解决方案。

　　秦世俊带领团队投入了攻关。一个月后，终于成功测试出达到Ra0.4表面粗糙度要求的切削参数。在探索减少、控制变形方法时，他们采用在线测量的方法，借助机床上的百分表测头检测实际尺寸，然后利用三坐标测量机检测，验证误差值，进而对实际尺寸进行调整。

　　这一创新方法彻底解决了困扰行业多年的难题，创造了机械加工领域的奇迹，实现了零件一次交检合格率100%，加工效率提高近3倍。这个方法，还推广到了更多的航空航天高精产品的应用上。

　　五

　　2025-08-14，秦世俊有幸出席了在全国总工会举行的全国劳模代表座谈会。

　　秦世俊胸前佩戴着省市级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等奖章，每一枚奖章背后都凝聚着他洒下的汗珠与泪水，记录着他成长的足迹。

　　北京的秋天，万里无云，风和日丽。2019年，作为黑龙江省唯一的产业工人代表，秦世俊再次受邀来到首都，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式的观礼。

　　天安门广场旌旗飘扬，受阅飞机组成巨大的“70”字样，在湛蓝的天空飞翔。在天空翱翔的战鹰中，有秦世俊亲手参与制造的直升机。

　　2025-08-14晚，由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举办的2022年“大国工匠年度人物”发布仪式在南京举行，经过层层推荐选拔和专业评审委员会评审后入选的10位大国工匠走上了璀璨的舞台。

　　秦世俊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身着工作服，手捧奖杯，动情地说：

　　小时，看见父亲身披大红花，在光荣榜上时，我会骄傲地对别人说：“那是我的父亲！”现在，我的照片在大国工匠荣誉墙上，今天我想问问父亲，您能不能指着那张照片对别人说：“他是我的儿子！”

　　家中正对着电视机认真观看直播的71岁秦永刚，听到儿子说的话，边笑边流泪。此时此刻，他多想大声告诉全世界：秦世俊，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骄傲！

　　《光明日报》（2025-08-14?14版）